*骨科
李马克从加拿大回国,我去机场接他。
前年爸爸终于准我拿驾照,而后又放我到车展上挑一辆称心如意的新车,果然是人之将死言行俱善。一个小时不到,我就和一个车模对上眼,因此签走她屁股下面那辆车,价格十分可人。我妈急我老实巴交,但我斩钉截铁,一旁导购都感动得泪眼朦胧。
其实我和这车不熟,平时交给司机调教,今天蹬上机场高速,我才知道它还没学乖。
给我买车的好爸爸昨天走了,好儿子李马克坐头班飞机回来尽孝。他不知道我冒充司机,脚还没跨进来,就吩咐我先载他去买咖啡,入座后继续对着电脑屏用功。我打开小程序,自助下单,顺便翻了翻秋季枫糖新品。
李马克声音冷冰冰地传来,还不走吗?
我解开安全带,把手机屏按灭了。哥。
他瞳孔里两个蓝色的小光片飞速翻下去,换成我的笑容圆鼓鼓冒上来。
李东赫?连名带姓表示他很惊讶。
嗯嗯,哥,是我。我点点头,拍了拍隔壁副驾驶的头靠,这车我的。
李马克没缓过来,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东赫,你今年多大啊?
自己算咯,你走的那年没给我过十七岁生日。我重新扣上安全带,点火,陈年旧恨被排气管狠狠吐了一道。
李马克咳了一声,怪我怎么还记那么清楚,然后掰手指数,一二三,三年?后视镜里朝我伸来求证的目光。
嗯,三年。我掌了掌方向盘,打右拐。
你长大了不少,李马克很欣慰。
哥也是,长大了不少。我复制他的问候,包括问候里一点疏离。
电台开着,大清早的就有人点歌,英文歌,唱得平淡无比:不要告诉你爸妈我们已经开始上床。我想养狗,养狗,还想赚钱。
听众的点歌理由是无聊。仿佛人一无聊就想三件事:上床、养狗和赚钱。
李马克问我这是什么歌,我耸耸肩,不知道,听得昏昏欲睡——如果不是接他,现在我肯定还在被子里不见天日。
到咖啡店了,李马克习惯性包揽。我懒得争,长手长脚靠在椅背上,等他取餐。
德叔中途打给我,问我顺不顺手,需不需要来接。他小女儿在那头兴高采烈,喊爸爸爸爸。我说不用,挺顺手,不会超速的。他问我敏亨怎么样。我说挺好啊,就是通Facetime里他说的那样,瘦了点,高了点,精神还不错。
敏亨是李马克本名,像亲亲爹地给小宝宝哄睡时哼出来的两声,黏黏糊糊,亲昵无限,你最凶神恶煞喊他,听起来都像撒娇。我妈口头禅就是:敏亨啊真的拿你没办法。她要是拿李马克有办法才怪了呢,就算李马克三岁时她就入主中原,李氏王朝也不会大权旁落。从上至下,全都受命于我爸罢了。
太子爷在我打盹时敲车窗。我摇下来。
他无奈地笑,怎么这么一会儿也能睡着啊,很困吗?
我盯着他肘边那根牛仔车线,恍然他这身打扮仿佛还是十五岁,要到橡树公园音乐节玩滑板。
没办法啊,我小声抱怨,睡觉这种事哪有嫌多的时候啊……
我开吧,你后面去睡,他撑在窗子上。我猛摇头。他只好回到后座,递给我咖啡,吸管已经插好,接着又撕开三明治的油纸,向两边裹好,边缘都收得服帖。
你吃早饭没有?他头一抬。我已经把嘴张好。
还好买了两个,他嘟囔,忍不住低眼看我有没有咬掉渣,嘴唇不自觉跟着我动。
喂下一口的时候,我转过去,不吃了,坦白我已经吃过早饭。
那你这不是还没吃饱吗?李马克声调都扬高了。
刚刚那一口饱了嘛,我理直气壮。
哎呀真的是……李马克肯定又在顶眉毛。想到这我觉得好笑,N城万年如一日的阴天也明亮许多。
当然,困归困,我十二分遵循道路交通法。
收费站前减速,我小叔几年前包下的江心岛一期工程露出一块角。应的是湿地公园的标,打的是楼盘大涨的算盘。谁知人工鸟巢落成后再没有水鸟莅临。水道上废弃滩涂,成为我小叔一个口腔溃疡。他引入新加坡城市花园设计,企图祛温降火,采挖走我不值钱的童年,风车、纸飞机和钓鱼竿,还有玻璃瓶里一张36分数学卷子。可怜,他军师集团里又有几个官员接连落马,洗手都来不及,工程不得不搁置。小洲从此不复天堂,荒废至如此地步。
只有一个人比我更恨他。我妈还指望江心岛上长金子,好来填平她的赌石窟窿。她去香港比回家次数还多。现在他们闹僵,平日对话只用律师当传话筒。
爸爸咽气时,我妈让我通知小叔,独自一人揿着心口吞药,大哭至休克,差点我以为是伉俪情深。小叔和蔼慈祥,我咳嗽几声,他就安慰我,三天两头往医院跑,真是辛苦了,让我回家休息,他来处理。我确实不停地跑医院,我妈有瘾,药当饭吃。但咳嗽是我抽烟抽的。小叔安排我妈疗养,差德叔送我回家。
德叔说,明天敏亨回来,你知道吧?他乘飞机。我提议:我去接李马克吧,你去送小良上学,她要表演千手观音,练了好久。
小良是德叔女儿,把罗莎裙上的假钻抠下来,放在眼药水瓶里,做成星愿瓶送我,祝我许愿成真。我问,那你许了什么愿望呢?她腿扭着,不告诉哥哥!八颗牙里四颗是龋齿。跟爸爸有关吧?我捏捏她手指。她跺脚,不是!
一九九九年德叔来李家做司机,后来专职接送我和李马克。学校去得多了,也就顺便开家长会,做我和李马克的爸爸。但直到二零一二年,他才真的做爸爸,同时也做了鳏夫,小良理应享受双份疼爱。
懂事之后,我跟李马克双双选择让位。家长会能躲则躲,不能躲就差人帮忙。李马克中肯地承认,做三个人的爸爸太辛苦了,我们要把德叔还给小良。
之后我还是不争气地闯了祸。无奈之下,只好惊动我妈。食古老太婆早就不屑德叔那副温水煮青蛙的样子,一看到我妈趾高气扬进来,她便感到棋逢对手。她话有所指:东赫在学校里表现不太好啊,家庭教育这一块有好好跟上吗?我妈听了这话,把手举起,鸽子蛋在桌上磕出很清脆一声惊雷,用五十万一锤定音:你指桑骂槐敢骂老娘?吓得我不敢暗示她丝袜被勾破了个洞。
事后,我提醒李马克,叫家长时千万别叫我妈来,她再来我没法混。而后又垂头丧气:李马克怎么可能会被叫家长?
李马克看我表情转变,忍俊不禁,柔声答应我,好,不叫她来,不给你添麻烦。他晓亲疏又知恩遇,奥赛争光时不忘提一嘴丁女士(也就是我妈)每日供应水果甜品;居家则恭谨有加,从不无功受禄,更不要说恃宠而骄。
我妈明白先来后到顺序。李马克生母温柔贤淑,她也有所耳闻。但小妇人心理还是作祟。把李马克当亲生儿子宠,图的是沾光喜气,美玉可雕,养成带来满足感;宠我就不稀罕,更像是糟蹋。
抵家时还很早,没到中午。
往常我从花园里侧门进,今天进了车库停车,才久违地开正门。我爸上了年纪,加上确诊肺癌晚期,神经敏感,又恋起旧来,便从宅子里撤出,钥匙留给我和德叔,自己蜗居回北京花园的老房子里,烧饭洗衣打扫的人一并卷走。
厅里装潢如故,家具都蒙上白布停在里面。吊顶结着灰痂,木器烤漆酥脆,有一种褪了色的甜蜜。
我似乎对螨尘过敏,红着眼睛在门口透气。李马克于是先走进去,按着嘴,优雅地咳。他还记得自己房间在哪,绕到屏风后的楼梯上。
我眯着眼睛又喘了会儿,听到狗叫。完了。我赶紧拔腿前去营救。
李马克缩在墙角,金鸡独立。花生在不远处上窜下跳,牙龈露着,很凶。我只好招它过来,挠它下巴,又作势挥巴掌,它眼里凶光才软软化成糖稀,呜呜着求饶。
花生没有来路。一个雨天,它流浪到小花园,头枕在水管带上。它腿伤,我也腿伤,同病相怜。德叔看我石膏上全是泥地敲开他门,还抱着只狗,吓得半死。最后拗不过我,还是带花生去医院,打理干净了送回来。
小良更是心花怒放,书包甩在旁边,尖叫着冲来,央求我给她抱抱。她小心翼翼的,像摸竖琴那般点着狗的背,细声细气,哇,小东哥哥,好舒服,它好好摸,好像你呀。
我舌头发直,妹,你什么意思?
小良认真道,马克哥哥说的呀,小东哥哥只有睡着的时候最安静,摸摸头也不会醒。真的,你睡觉的时候一点也不凶。
我脸一红,小良赶紧灭火,哎呀——对不起!你不要生马克哥哥气!他也就,也就摸过十五下,我看见了,我发誓。我没有让他继续欺负你!他都走了,你千万不要生气啊!
我赶紧喝止,谁会跟那个笨蛋生气啊!?
花生名字是小良起的,特意强调是奶油味,以此和她最喜欢吃的椒盐味相区分。可惜花生并不甜蜜如斯,是条爪子尖尖的小凶狗。
我不知道你养狗了。李马克咽了咽口水。
我撒手,由着花生蹦蹦跳跳逃开,不怎么好声好气。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东赫。他叫我,语速慢下来。
我撇开头,道歉,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其实没关系,东赫……他抿了抿嘴。对不起东赫,或许我应该对不起……
地毯松软地吃掉他的脚步声,一小口一小口。我知道他走近我。几秒后他想抚我的脸,但我躲开了,出于怯,或者出于勇。那手太热。
我打断他。拖他的行李箱到卧室门口,帮他把房门打开。一大串钥匙沉甸甸的,给我一种特殊的安全感。
房间保存完好,还算整洁,毕竟我每周都打扫。李马克有点触景生情,回忆受风一吹,返青了,在他眼里湿漉漉地冒芽。我洗了个苹果,慢慢啃,倚在门口看他收拾。他不自在,受不了我盯他,虽然嘴上一直东拉西扯,讲着我已经听到起茧的加国见闻,耳朵根还是泛红。
爸爸——把房子留给你了?
留了。现在只有我和德叔住这儿。午饭外卖吧,没人做饭。我转着苹果啃了一周。
好久没进这个房间了。上两次回来我没留多久,就住的客房。啊,我床底下这个箱子——诶,这些模型小人,我还以为丢了呢。真好。
是噢,真好,它们等到你了。我手一挥,垃圾桶在吞掉苹果核后愉悦地打一个饱嗝。
东赫……东赫怎么样呢?最近的情况?
我吗?我搅了搅舌头,靠在门框上左摇右摆。挺好的啊,就那样。有去学校,也有考试,也有跟朋友们玩……挺普通的。
我看着天花板,假装不经意地抠了抠颧骨。只是,只是有点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