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创世纪
时间来到午后。日照不再强烈,雾霭渐起,山景朦胧始现。从丝绒谷的中心城镇开出约10分钟后,你没再碰见过其他当地人。如卖花姑娘所言,你依靠着自己的直觉抵达了地震的现场。路的两旁散落着山石,你小心翼翼地行驶到一片经历过浩劫的树林前,停下车,抬起那些被风吹散的警戒线。
在真正踏入现场之前,你闭上眼默念了一句阿门。为自己,也为地震中的亡灵。
人不多。来自知名报社的记者两位,还有五六个搜救人员或当地警署的官员。他们的脸上并未表现出救援任务的紧张或者人手不足的忙乱——或者说,你皱起眉毛——完全不像是来地震搜救的,倒像是来考古的。尽管如此,没有人注意到你的存在,即便是擦身而过也不曾给予你一个眼神。
好吧,你耸耸肩,决定多转悠转悠,选定一个比较好松口的人作为第一个询问对象。你一边观察着,一边被什么绊倒,匍匐在地。你脸红耳赤,一骨碌爬起,低头寻找那个罪魁祸首,发现是一个羊的头骨——准确来说,应该是头骨雕塑,较之正常的羊头骨要小一半。在羊头骨旁的石堆里散落着一些盒子和书册。你当然选择更有信息量的后者——不管怎么说,文字类的材料一旦落进警方的手里就成了“最高机密”。你观察着四周的动静,飞快地俯下身,把书一股脑抱起来。
尘土散尽后,最面上那本笔记本的字迹显现了一些出来。不过由于破损太严重,你只看见一些勉强可辨认的单词,红色,游戏,历史,爱情之类的。你翻到下一页,前一页就像落叶一样飘了下去。下一页的顶上写着这样一段话:
关于这五个姑娘的故事要从哪里说起?如果从依傍在扫帚山旁的丝绒谷开始,那得从神开天辟地说起;如果从她们单个人开始,又显得杂乱而毫无头绪。亲爱的朋友,当你终于在七零八落的稿纸中找到这一篇还算工整的记录时,一定十分不容易,想必你已头晕眼花。因此请允许我们就从这栋房子说起吧。
这栋房子。你的手指停留在这里。两个单词的字母都被大写了。
红房子是一栋高大的三层石砌建筑,头上戴着红色屋顶。它孤零零地处在一个小山坡的阴面,石墙的颜色被风蚀得深浅不一,从下至上都爬满了凌霄和蔷薇这一类的攀缘植物,在外观上体现出它的久经年岁。路过的人只会把它和坟墓联系在一起,只有细心看了第二眼的人才会注意到一个生动的细节:不管侵吞屋顶面积的植物多么张狂,从藤蔓缝隙里显现出的红色始终鲜艳夺目,像是每天都被雨水洗刷过一样。
人们曾计算过,从中心城镇走到这里需要50分钟,从希望小溪的大水车走到这里需要28分钟,从兰佩的农具小铺走到这里需要40分钟,从扫帚山的山口走到这里需要1小时2分钟。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上看,红房子都算不上位置便利。丝绒谷的人们常常会说一句话:红房子非无心之人可到达之处。人们这样说,其实是忽略了一个事实:走空路或者走水路才是到达红房子的捷径。至于例子,可以看看春天的花粉、夏天的洪水、秋天的瘟疫和冬天的冰雪——自然永远比人更懂得流通的道理。红房子正建筑在这对自然的敬畏之上。
你笑了一声,有些心酸而无奈地想:因此这房子也是毁于自然的——地震。
红房子的起源已不可考究。相传,它是在一位印第安部落的首领与南方来的英格兰人通婚之后所建立的。因此,房屋的基本样式也许参考自路易斯安那或者德克萨斯的某种民用住宅。但这一切只是传说,没有人知道一百多年前路易斯安那或者德克萨斯是什么样的,当然也没有人知道那时的丝绒谷又是什么样的。丝绒谷的气候和水文就是如此适宜传说生长。每一块石头都携带着一段传奇的经历,每一口水井都隐匿着一个亟待倾诉的灵魂。
对传说保持基本的尊重,是丝绒谷的人们世代恪守的美德。最初从费城有许多拿着臭笔杆子的作家要来这里挖掘耸人听闻的故事,尤其是异族通婚的少女被奸杀、月圆之夜的狼人出没以及孤儿院集体投毒之类,仅仅是听到标题就会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故事。不能说这些作家用心险恶,只能说他们缺少了一点为人处世该有的良知。那些作家通过绿河上的桥梁进入丝绒谷深处,却常常在湿滑的桥上摔倒,像是桥上有调皮的小鬼一样。
一次,一位当红作家写的一本书里面说绿河里的豚鱼非常鲜美,于是就有个以为发现了新商机的农夫跑去钓了鱼,装在木盆里售卖。大家都是面面相觑,对这携带着未知的寄生虫和毒素的豚鱼心怀忧虑。农夫便当场架起了锅,准备验证作家的话。奇怪的是,他钓上来的每一条鱼都像是腐烂多时,即便用最厉害的香料也不能掩盖那腥臭。
这时红房子的奶奶在人群中说,那鱼上一定附着着什么冤魂!我想你们这是对死者太不敬了。红房子的两个姑娘便走出来,把鱼放在一个陶罐里,连同一串香茅草用草木灰把它们埋了起来,再搬出前年收集的春雨浇了下去。那柴火上煮过鱼的锅,趁大家不注意,一下就碎开了。也就是这一次“河鱼事件”让红房子的奶奶声名大噪。
后来人们凿出一条路,绿河的桥梁失去了它的作用,再也没有人在绿河垂钓,绿河成为生物栖息的乐园。现在再踏进绿河,一定要小心别踩着那些小蛇和蝎子,不然它们一定会从四面八方汇集起来,聚众报复。你想也想不到,看上去那样纯洁无害的花丛和石头缝里,居然藏着这么多双虎视眈眈的眼睛。
红房子的奶奶名声大噪之后,她携带的两个稚嫩的面孔也被人们所记住。这就是艾琳和涩琪。她们两位都是被膝下无子的奶奶收养的:一名是奶奶的远方遗孤,一名是迷路的孩子。尽管外貌是那么不同,艾琳和涩琪的相处却自然而愉快,仿佛她们是孪生姊妹。
某天,她们在麦垛中发现了一个带着花冠穿着破烂衣服的小女孩,这就是在麦垛里取暖的艺琳了。艺琳承认自己是从一个孤儿院逃出来的,原因是她受够了那里的猪食和冰冷床铺,并祈求艾琳和涩琪找一个人收养她。她说得是那么理直气壮,好像涩琪和艾琳被法院判定具有直接抚养责任似的。被吓坏了的涩琪和艾琳将这一消息报告给奶奶。奶奶听完之后,露出她的铜色牙齿:艺琳那个小女孩看起来不简单。不过我是很希望她成为我们的新成员的。你们觉得呢?
既然奶奶已经同意,她们也没什么可说的——艺琳非常消瘦,除了说话的语气有点自大,看上去并不像会杀人劫财的小强盗。只是,她们还未准备好传达奶奶的旨意,艺琳就不请自来地出现在她们的门前,实在有些太主动了。艺琳坐在石头上,梳着两只蓬松的马尾,扎好之后,她闭上眼,用指头沾上一点牛血,涂在闪动的眼皮上,就像一只红色的鲤鱼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跳起。
等到艾琳一走出来,艺琳就戴上羽毛制成的冠子,躬下身,像踩在火上的母鸡一样跳着奇怪的舞蹈。艾琳不知所措地捂了捂胸口,像是要打喷嚏一样吸了一口气,喷嚏又没打出来,憋红了她的脸。艺琳见状,便停止了跳舞,两只手在背后背着,脚趾像从脚上要离家出走一样努动。
嘿,艺琳有些失望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们会喜欢这些呢。她的眼睛下面浮现出红晕,衬托着她的眼睛像含水的洼地一样。不过,我会想别的办法让你们喜欢上我的。
艾琳意识到自己让对方产生误解了。她舒了一口气,倚在门边,尽量友善地说:我想如果你喜欢吃草莓果酱的话,晚上我们会一起吃。现在你可以跟涩琪一起去丛林里多摘一些。
艾琳说完话后,身后就走出了带着遮阳帽的涩琪。她有些腼腆地递给艺琳一个铺着干净毛巾的篮子。从那之后艺琳就再也不用担心回到孤儿院那冰冷逼仄的小房子了。红房子也变得招蜂引蝶,所有的房间都被艺琳刷成花花绿绿的颜色。
至于红房子上镶嵌的这么多光彩夺目的马赛克,那我们得说说乔伊。乔伊最初的名字是朴秀荣,另一个名字是“喜鹊”。她是一名珠宝小偷,最喜欢闪亮亮的东西。她有宽宽的脸和绿色的眼睛,笑起来很憨厚——至少小时候是这样。她作为一个被追杀的小偷家族的遗腹子,敲开红房子的门,央求一点水和面包。姑娘们什么都没说,就把她迎了进来,取出地窖中的树莓汽水,用黄油煮了巧克力。她从皮口袋里哗啦啦倒出了许多宝石,比如猫眼、祖母绿和电气石,用这些换来了在红房子的居住权——尽管,即便她一文不名,红房子也会对她敞开大门。
虽然秀荣嘴上说着把红房子当成暂住的旅舍,实际却动手改造房子的装潢。作为叩门石的两块金色蟾蜍,也是她和涩琪在湖心荒岛上发现的宝贝。为了更加安全,奶奶为秀荣取了一个叫做乔伊的新名字,听起来非常衬她,毕竟她有着非常甜美的笑容。乔伊这个名字在丝绒谷中心中学是非常响亮的。曾在那里执教的一位姓菲利普的老师说:在中心中学,如果你不是乔伊的朋友,那么你就是她的敌人。
不过红房子的姑娘还是习惯叫她秀荣,这让她们感觉到一种血缘上的亲切感。
艺琳和秀荣来了之后,奶奶省去了做手工活的辛苦,而艾琳和涩琪变得非常忙碌。勤快的艾琳把红房子打扫得一尘不染,而涩琪除了帮助艾琳干家务之外,还得教艺琳认识拉丁文。
当时涩琪已经上了几年学了,渐渐被人们发觉出她在文字和艺术方面的领悟力。奶奶告诉涩琪,上学是一条不错的道路,未来你可以考虑走出丝绒谷,到别的地方去展开新的生活。涩琪听了却像拨浪鼓一样摇摇头,把艾琳抱住,说我不想离开家里,不想离开奶奶和姐姐。奶奶听了之后大笑,喷出一缕一缕的青烟,在那青烟之中两个小女孩凑在一起咳嗽个不停,又一起大笑,像被挠了痒的猴子。
涩琪常常是姑娘们的调和剂,努力想让每个人都自得其所。从她寡淡的五官和扁平的脸上你就知道她虽然严谨认真,但绝非是好事之徒,几乎不存在攀比心或者胜负欲,唯独只对自己十分苛刻。要是艾琳希望涩琪能摘回来一磅草莓,涩琪至少会摘一点五磅;如果水车绣坊的教母让涩琪一个月之内学会纺纱,涩琪最多花两个星期就能学会。恐怕也正是这个原因,涩琪几乎没有在学习或者工作的能力上真正被谁击败。
温蒂认为,正是因为涩琪从不把任何人当对手,所以涩琪才没有对手。
的确,温蒂就是这样,她总是在不经意间,在平淡朴实的语言里泄露出奥妙天机。温蒂应该是姑娘们中人生经历最丰富的。她出生了多久,便在这个世界上流浪了多久,一直到红房子的姑娘们把她“买”走。
那是秋天举办集市的时候。姑娘们第一次参加集市,琳琅满目的商品和各色各样的人让她们感到新鲜又刺激。当时,温蒂是一支街头艺人队伍里负责唱歌的人,由于年幼而特别显眼。温蒂唱了一首非常深情的歌曲,在场的所有人都掩面而泣。这支队伍的领头人一边用一个碗接受大家的赠礼,一边介绍说他们来自很远的北方国家,那里非常寒冷,人们总是披着熊皮制成的衣服。温蒂是因为父母双亡而只有跟着他们一起卖艺的,但队伍里缺少青年女子,因此温蒂很难受到特别好的照顾。
被温蒂歌声深深打动的姑娘们在人群中窃窃私语,随后一直达成了一致。接着,艾琳就走出来,从自己的袜子里掏出了几枚银币,走到圆圈的中央,对领头人仰起头:我想从您这儿买走那个女孩。
后来,红房子里如同百鸟啁啾,时常有歌声飘出。乐观的温蒂总是一边哼歌一边干活,要么就是讲些她从前在路上听说过的奇妙故事。姑娘们是感谢温蒂的:她把洗衣和洗碗变成了快乐的事情。
现在开始,该说说艾琳了。艾琳住在二楼靠外面的小房间,通过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她偶尔露出一双眼睛,可以看到窗外红房子的篱笆和大门。艾琳的父母是奶奶的远房亲戚,在艾琳刚出生几天时就因为霍乱而亡。艾琳的父母的朋友托人帮忙,几经辗转,才将她送到红房子独居的寡妇奶奶身边。
艾琳的骨架很小,这让她看上去比普通年龄的女孩要瘦小一些。这并不影响艾琳喜欢把头发盘得高高的,仰着脸走路。她身上那种贵族般高傲的气质,被认为是红房子的象征。在丝绒谷,人们很少见到艾琳这样小巧的亚洲女孩,有人猜测她是蒙古人,也有人猜她是日本人。对艾琳好奇的人很多,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失望而归,因为艾琳实在太冰冷了,她的亲和带有一种明显的距离感。
当然,艾琳并不会拒绝肢体接触,但她似乎缺少一种羞涩或者热烈的感情,她用深邃神秘的眼睛盯着你时,会让你像浇了一头冷水一样失去性欲,或者说你甚至会感到害怕,仿佛你在奸淫一具尸体一样——当然男生们不愿承认这一点,他们怎么可能承认是自己因为害怕而打了退堂鼓呢?这会显得他们萎靡不振。
许多男生在同艾琳的交往中受到挫败,造成一些坏孩子散播对艾琳的诅咒:这个女人恐怕会熬成老处女,然后被迫嫁给一个老光棍。这些风言风语还没传出一些俱乐部男生的社交圈子,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不知道是散播的人捡回了良心,还是他们失去散播的能力——毕竟中心中学爆发过一次大规模的传染性口腔炎症,社交最丰富的几个俱乐部成员集体烂了舌头。当然,红房子的姑娘们总是能幸免于难,这一次口腔传染病也不例外。无论是瘟疫还是洪水,建于树林深处的红房子似乎是一片神奇的净土。
在收留温蒂之后,红房子的空房间也就满了,还多了不少新鲜的盆栽植物。奶奶曾打趣说,要是再来一个新的可爱的小姑娘,恐怕她就只有睡阁楼了。但事实是,尽管姑娘们随时都做好再迎接一个新成员的准备,可是她们再也没碰见过无家可归、亟待收留的小女孩了。兴许是城镇上的孤儿院有了更好的管理和设施,兴许是丝绒谷的瘟疫和洪水收敛起来,没有再夺去年轻父母们的生命。
于是红房子的样貌和历史就基本由这五个女孩定型了。
在这断壁残垣之中,你不可能一睹红房子的芳容了。不过红房子拥有的并不只是一栋房子。在你的西北方向,是一大片鸢尾花。除了便于欣赏,鸢尾花的另一个好处是很实用。将它的根茎捣烂,用泉水稀释,可以制成缓下剂。每当姑娘们发生腹泻或者头晕时,温蒂就会负责制好药液给姑娘们吞服。不过这些鸢尾花并非温蒂的杰作,而是艺琳从一个来自密西西比的法兰西人手里买的。
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故事,大概是姑娘们来到红房子的第五年。那一年丝绒谷尤其的风平浪静,水草丰沛且少灾少难。这引来了许多远道而来的游客,他们大多都居住在中心城镇开设的客栈里,身上穿金戴银,给红房子姑娘们的手工业带来不小的收入。乔伊炮制了更多玉石手串用以加倍投产,温蒂购置了一整套用于提炼花草精华的坩埚用具,涩琪则把更多的钱用在音乐和绘画上,艾琳则选择将面值不等的各色货币兑换成保险的金币。暂时没有生产能力的艺琳也从奶奶那里获得了可观的零花钱。
红房子的门被敲开时,只有艺琳和奶奶在家。那个法兰西人戴邮差帽,有褐色的头发和眼瞳,猫咪一样的嘴唇,很有风度,从他嘴里吐出的圆润的音节更是一下就让艺琳着了魔。密西西比来的客人说:小姐,即便你不想购买种子也没关系,你可以从这里挑一朵最有眼缘的花,我可以亲手为你移植到门前。
天啊,那这样这朵花不是很孤单吗?艺琳捏紧了手里的手巾,仰起脸,胸口起起伏伏。我想我还是买一些种子,让他们做个伴。然后她就低头,在那个破了一角的菱格手包里翻来翻去。
法兰西人对艺琳微笑:我小的时候,也有这样一个可爱的零钱包。我把攒下的钱用来买漫画杂志的徽章,那些小玩意儿虽然不值钱,但对我来说很珍贵。
艺琳压制住关于这个男人幼年时期的想象:没错,钱是得用在刀刃上的,攒下钱是很不容易的事。请把你手上的种子都给我。于是艺琳从法兰西人手中收获一盆已经亭亭玉立的鸢尾花和一大捧生机渺茫的爱情。终日,艺琳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朝小路尽头眺望,而法兰西人再也没有出现。她怀里那盆鸢尾花失去了饱满的紫色,很快枯死,而她的皮肤也因这心病越来越苍白。就在某天回家的时候,艾琳意外发现艺琳垂着头站在门口,身上流淌着一股带着腥味儿的粘液。艾琳抬起艺琳的下巴,看见她的皮肤已经变得透明,蓝色和紫色的血管像线虫一样在她脸上攀爬。
当艺琳坐在木制的大盆中,被姑娘们一遍又一遍地冲洗身上的蛋清,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原来,因为皮肤的变化,艺琳在学校遭受了几个坏孩子的暴力。那些有着挺翘鼻子、脸上长着雀斑的男孩围绕着艺琳的课桌惊声尖叫,朝艺琳扔去泥土和鸡蛋,说艺琳得了血液的怪病,被缠满了水藻的水怪附身,所以混身上下才散发着一种苦涩的腥味。艺琳越哭越大声,像是刚刚从肚子里被剖出的婴儿一样,天知道她最讨厌的就是水怪——那种浑身流着脏水的巨大的恐怖的恶心的生物。
乔伊不耐烦地把那一袋惹祸的鸢尾花种子扔到了门外,然后用指腹抹过艺琳的脸,竖起一根手指:停下,我已经帮你和那个该死的男人说再见了。一会儿去我房间里挑一个喜欢的胸针带走,好吗?
但是艺琳仍然是大哭不止。她的眼泪越流越多,几乎要淹没过她自己的肩膀。
奶奶在一旁笑着,喷出一大缕烟:原来十二岁小女孩的爱情才是最厉害的怪症。
涩琪和艾琳只能用艺琳的眼泪洗干净她的头发和身子,然后和温蒂一起嘿咻嘿咻地把大盆推到门口,再合力把它举起来。艺琳的眼泪和香草薄荷熬成的水像潮水一样贪婪地涌出。待到每一寸土地都吸饱了水之后,一阵奇风吹过,使湿润的土壤开裂。紫色的花像一面面旗帜一样,呼啦一声,从地里拔节而出。艺琳听到姑娘们的惊呼声,从奶奶的膝上抬起头,发现自己的皮肤又恢复成了往日红润的色泽。
最初,艺琳是非常痛恨这些花的——谁叫它们吸走了自己的精气?但艺琳却从未干过用铲子把这些植物铲走的事,反而还恭恭敬敬地给这些花浇水。也许小女孩就是这样,雷点大,雨声小,总是用虚张声势来掩饰自己的胆怯。
后来发生的事,我想你也能看见。千百朵健康茁壮的鸢尾花,织成一条柔软的毛毯,连接着永生的天堂和广袤的人间,成为红房子一道最为亮眼的风景线。它们生生不息,在尘土和砖石之中开得绚烂,送来一股遥远的清香。
一口气读到这里,你欣喜若狂地翻开了下一页,并努力背诵着其中有价值的段落,完全忘记了时间。你激动地想:看来这房子本身就是一个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