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穿越卢比孔河
时间过去了三个月,丝绒谷的瘟疫随着夏天的到来而消散了,忙前忙后的姑娘们获得了以往的宁静。涩琪依然为要不要回去完成学业而困扰,这使她无法集中精力在课业上。丝绒谷中心城镇的报社似乎也能为她提供一份像样的工作。但是半途而废不是涩琪的作风,涩琪觉得自己也许只是太依恋红房子。隅居在这荒僻的山村里,涩琪才能呼吸到温暖的阳光和清风的味道。
喝完下午茶后,涩琪蜷缩在沙发上注视着红房子里穿梭的人。姑娘们在红房子里保持着她们个人的生活。除了一日三餐会聚在一起,其他时候大家都是独立的。
艾琳十年如一日,盘着高高的头发,系着围裙,不断地忙上忙下,把这堆东西放到这里,把那堆东西放到这里,似乎有着非常严重的整理癖,只是与过去不同的是她不会轻易对姑娘们发脾气了——因为大家早已不是“垃圾生产者”。艺琳则总是鬼鬼祟祟地从楼梯上探头,被涩琪看见后又躲回去,像松鼠一样往房间里囤积一捆捆的苹果。乔伊很少从房间里出来,她每天都在房间里清点从各地带回来的特产和纪念品,规划如何出售它们才能保持最大的获利。一出来,乔伊就会看电视,同时不忘做拉伸运动。温蒂则很少回到房间,大多数时候都在客厅里读书、浇花,嘴中似乎还念念有词。
如是观察了一个下午,涩琪好像有点明白艺琳为什么说乔伊好像变了——她和艾琳的关系,相较于奶奶刚去世的时候已经缓和了非常多。她们交流很少,但是现在甚至有了一些默契,比如说当艾琳盛牛肉汤的时候,乔伊会在一旁等待着她盛好,然后及时端走。小时候起乔伊和艾琳总是处处针对,一来二去,大家常常忽视了她们为了迁就对方而做出的忍让。但有时,乔伊和艾琳的相处似乎透着一点奇怪的暧昧——她们好像太避免单独跟对方说话了。
涩琪认为问题是出在艾琳身上。自从她去艾琳的房间住了一晚上之后,艾琳也开始避免直接和自己交流。虽然她曾暗示和艾琳晚饭后谈谈,但艾琳总是含糊地推辞。冥冥之中,她觉得大家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大家都有些秘密。温蒂说过的话在她耳边回响:“秘密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
在一个周五晚上,乔伊宣布她要去沙漠里看看,启程日就是下一周的周一。此言一出,姑娘们都停止了进食。
温蒂第一次对乔伊的计划提出了异议:夏天?去沙漠?你确定是去旅游而不是去受罪吗?
乔伊早有预料一样耐心地解释:放心,我只是到沙漠边缘的一个小镇上去看看,那里是绿洲区。我会跟着一支骆驼商队去,领头的人就是丝绒谷的——呃,算了,我想你们也不认识,不过是可靠的人。
艺琳可怜巴巴地从桌上蹭起来:嘿秀荣姐姐,这次是不是该带我去啦?学校因为之前的瘟疫停课了,这个星期寄来的信说这个学期已经提前放假了。她说完这话,就感受到艾琳的注视,只好悻悻地坐回了座位,用刀叉冲着盘子里的烤鸡撒气。
秀荣,你是非去不可吗?艾琳犹疑着问了这样一句话。
我为什么不能去呢?乔伊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天哪,只是一次旅行,又不是要放火烧山。
如果不是非去不可的话——
我是非去不可。乔伊把刀叉放在桌子上。艾琳,你这次是怎么啦?
艾琳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那么答应我,一定要注意安全,好吗?
没关系,我会的。如果我横死野外了,我会让我的车把我的尸体载回来的。乔伊轻松地说道,阿利克斯研究了一种无人驾驶系统。
艾琳叫起来——我没有在开玩笑。
好的好的姐姐,我会非常、非常、非常注意安全的,好吧?所以,艺琳,这次我真的不能带上你。我没有去过沙漠——我还没有在那里的旅行经验呢,我可不敢对你的安全负责。
只有艺琳一个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但艺琳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撒娇或者发脾气,而是晃了晃脖子:嗨,我就知道秀荣姐姐是骗子,说带我出去旅行的话就是装装样子罢了。秀荣姐姐根本就不爱我了。
听听她这话说的。乔伊皱起眉毛。她感受到艾琳、艺琳和温蒂的不对劲,但没有人再坚持对她的劝说。
因此乔伊决定坚持我行我素。
为了避免艾琳再婆婆妈妈地担心这担心那,乔伊改变计划,今天夜里就驱车离开。为了掩人耳目,她往床上塞了很多衣服,假装自己已经休息了,随后带上一点简单的行囊,准备出发前去骆驼商队的驻扎点。
到了商队的帐篷前,乔伊准备把行李搬出来,于是打开了后备箱。她看见艺琳蜷缩在车里,朝她咧开嘴。
乔伊的确震惊,但更多是对这小姑娘的行动力刮目相看:既然你这么想跟我来,那么给我一个不把你送回家的理由吧。
艺琳从自己背后掏出一把斧头:姐姐,我可以帮你杀人。
乔伊难以置信地皱了皱眉:呃,我不觉得杀人是——
你会需要的。艺琳笑着,拿着斧头往前走了一步,用她美丽动人的大眼睛看着乔伊。
乔伊听完,笑了一下:好吧,不过你还是得先为你的鲁莽买个单。写封信告诉艾琳是你自己想来的,我可不想背这个锅。
这封信被送到红房子时,涩琪和温蒂已经出门寻找艺琳找了将近一个星期。艾琳则在房间里累得心力交瘁了。她预感到自己因为弄丢了戒指而将要引发重大的灾难。瘟疫是依靠她空前严格的消杀措施挺过来了,但昨天丝绒谷下了一场大暴雨,这意味着河流马上要进入汛期,洪水的风险急剧上升。幸运之神还会像以往一样常伴她们吗?
收到信之后,涩琪在晚饭时将它宣读给了艾琳和温蒂。三个姑娘里只有温蒂一个人心中的大石头落地了。因为涩琪焦急完艺琳的事情之后又开始焦急自己的事情:她需要尽快启程,在汛期之前离开丝绒谷。按照以往的经验,洪水一般是连续三天暴雨过后的凌晨发生。倘若等洪水蔓延上来,等它消退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有可能会错过秋季学期的开学。
当她把自己的计划告诉艾琳后,艾琳断然地拒绝了她,然后跪在地上,祈求涩琪不要在这个时候离开红房子,并且厉声说涩琪如果现在离开,她不敢保证是否会产生什么不幸。
涩琪被这几乎有些近似于诅咒的话震慑到了,立刻就流下眼泪来。
艾琳已经急昏了头,只能用力把涩琪抱住,颤颤巍巍地说她只有涩琪了,涩琪不可以再出事。
涩琪沉默了良久,最终推开了艾琳,滚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锁上,任凭艾琳怎样拍打都不愿开门。
艾琳在声嘶力竭之后放弃了。她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幽暗的走廊看起来像通往地狱的通道。她踉踉跄跄,在墙上撞来撞去,每撞一下,房子就发出剧烈的颤抖,伴随着一声声惊雷在房屋的穹顶震荡。在回到房间后,伴随着闪电的一明一暗,艾琳看见墙上有个巨大的影子。那影子说了一句很恶毒的话:还不如让洪水提前来临呢。
于是果然,艾琳和涩琪的冷战并未真正的开始,就因为突如其来的洪水结束了。温蒂忧伤地看着她破败的草棚,只能决定重新购买一套提纯用具。姑娘们为了防洪,把沙袋码放在篱笆附近,却总是被雨水冲乱。在某一个终于放晴的日子,温蒂叫苦连天:艾琳,我们并没有真正意义上为红房子防过洪,你为什么这次这么笃定房子一定会被水冲垮呢?
艾琳陷入剧烈的思想斗争。她意识到自己把戒指的事情藏在心里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秘密只会使人和人之间增加误会,而她艾琳并不是那个能够独自一人与厄运相抗争的人。她关在自己的房间里,重重叠叠的烛火依然轻飘飘的闪动。
当涩琪踏着楼梯走上来,冲动地推开门,艾琳就知道大事不妙。涩琪伸出两条仿佛被大雪压弯的桦树枝,握住艾琳的双手。她的架势,简直要把一个冬天带到夏秋之交的丝绒山谷。
艾琳,我睡了一觉,我想我大概是想明白了。我还是决定离开红房子,我要继续去念书。
艾琳的牙齿闪出冰花:我想,我要说的话那天已经说过了,恐怕再说什么你也不会听。她被涩琪冻得有些打战了。
但是我对姐姐感到很愧疚,毕竟是姐姐给了我生命,不是吗?我辜负了姐姐。一滴眼泪滴在那桦树枝上,使涩琪体内热了起来。附身于她的冬天,像小狗一样摇着尾巴跑了。
这热传给了艾琳,使艾琳也热了起来。艾琳看着她:宝贝,是神给了你生命。
涩琪的胃里响过马蹄一般叮叮当当的声音:不是的,是姐姐给了我生命。
艾琳坚决地用一根手指拦住涩琪:是神,不可以拒绝神的好意,并且要对神心怀感激。永远不要忘记神,好吗?
但很快,艾琳发现自己是徒劳的。涩琪的嘴像虫蛀的番茄一样变得又湿又软,有什么硬物顶着她的手指——涩琪明明还没到长智齿的年龄。接着,艾琳就看见一块金币从那红色的果肉里挣扎出来,然后是第二块,第三块,第四块,第五块,丁零当啷,落在地上。清脆的、尖锐的而令人牙齿酸痛的声音,让她的心脏吓得狂跳不止。
我想我爱上姐姐了。
于是第八块金币,也是最后一块金币,骨碌碌地从涩琪的裙子上滚落,像时间那样,摇摇晃晃地碾过地板,催赶日影。艾琳的影子惊讶地张开嘴,金币就从那嘴里被黑色吞没。吐出最后一块金币的涩琪,变成了被夺走了灵魂的稻草人,朝艾琳歪去。艾琳接住她沉甸甸的头颅,发现她的头发像一团矿井里的马鞭草,散发出恶心的铜臭。艾琳知道大事不妙,抱着稻草人般的涩琪奔下楼去,冲进麦垛里,抓住温蒂的手。
到了晚上,温蒂拿出白天盖在湿毛巾底下的净土,用刷子和着甘草、薄荷的汁液,一层一层涂在涩琪裸露的手臂上。艾琳负责看守白栎旁的石灰炉,一点饱含矿物的粉末正是药引的关键。村里的维京医生建议她们放一些音乐,以调节两位姑娘疲惫的心情。但很不巧,收音机被洪水泡得失灵了,另一个收音机跟随着乔伊在爱荷华的哪片沙漠之中。于是维京人医生充满怜惜地开口。他沙哑的嗓音,忽然变得平滑、轻柔:
您将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
芜荽 鼠尾草 迷迭香和百里香
代我向居住在那的某人问好
她曾经是我的真爱
告诉她为我做件细麻布衫
芜荽 鼠尾草 迷迭香和百里香
没有走线 没有针口
那时她便是我的真爱
告诉她为我找一方泥土
芜荽 鼠尾草 迷迭香和百里香
在咸水与海岸线之间
那她就是我的真爱
请她用皮镰刀收割谷物
芜荽 鼠尾草 迷迭香和百里香
尽收在一束石楠丛中
她将会是我的真爱
幽远的歌喉,像鸟儿的翅膀一样滑过穹顶,竟拖出了一条泛白的星轨。当温蒂的瞳孔映出这条星轨时,她的心就被这利剑般的线条刺了一下。那条线指向遥远的东方,似乎是种很不祥的预兆。
温蒂忧伤地看着涩琪,抚摸她依然滚烫的额头。最近几天,丝绒谷失去生命的人有近百个,可真正因为洪水而丧生的只有不到十位。一部分人是因受伤、感染而病死,更多的人是饿死。
在那洪水泛滥的季节,虫鼠和人类抢夺着最后一片干燥的土地。小麦和玉米最为珍贵,土豆和卷心菜成为了硬通货。谁也想不到,过去一茬接着一茬、快要长烂在园子里的豆角也变得奇货可居。洛咸罗勒的阿拉比集市上,来自佩斯利的仿制披肩又争相出现,这种在大约十年前流行起来的印度风格的花纹,仿佛是种微妙的暗示:有一种谜样的香味正填塞着人们的鼻腔。远处传来的消息是,那些因为种植罂粟而赚得盆满钵满的人,有很多钱收购昂贵的小麦;而丝绒谷那些不听劝的可怜鬼,只能用多汁却快要腐烂的野菜浆果填肚。
红房子背后被种来用以观赏的罂粟花在一个夜晚被盗掘了。这也正是艾琳担心的:罂粟花逐渐取代农田里的麦穗,把丝绒谷变成魔鬼的摇篮。虽然,艾琳深知罂粟是司谷女神德墨忒尔的手执,出身本无罪,只是人类在这浓艳的花朵前显现出了空前的邪恶。另一些消息是说,一些城市的人们正举行着把鲜花装进枪管的运动,激烈地反对政府在越南采取的军事行动,罂粟花的巨大缺口正是由那种“混乱的和平”造成的。艾琳无法判断这罂粟的本性如何,只能更加用力地踩着机杼,维系着本就脆弱的红房子的生命,祈祷她的女孩们不要在那红色的花朵中迷失了心性。然而一切都因为戒指丢了而被毁了。
眼下最值得担心的就是涩琪。艾琳认为涩琪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而着了魔,故不忍再回头多看一眼。她像十几年前那样,在烧红的炉火前坐着,双手抱着膝,企盼她和涩琪能回到初见时那般其乐融融。
维京来的医生唱啊唱啊,四周的虫鸣和蛙声先是渐渐平息,不与争风,之后维京医生越唱越大声,从沼泽一般的树林里就传出了嘹亮的风笛声。歌声和乐声交相辉映,汇聚在姑娘们的头顶,凝结成雨落了下来,落到维京医生的脸上,就变成了思乡的苦泪。歌声渗进涩琪的皮肤,昏睡中的涩琪就做了个梦,梦见她在一个雨夜推开房间的窗户,红粉色头发的温蒂穿着包臀的裙子,双手交叠在腰上,深情脉脉看着她,雨水随着风吹进房间。她又梦见艾琳坐在床上,和她一起剪花纹的纸样。剪着剪着,艾琳拿起她一缕长发,温柔地在指尖把玩了一下,然后咔擦一刀。她还梦见一个晚上,乔伊穿着有白色水手领的黑色连衣裙,开着老式福特车载着她们去剧场,看一场叫做《天鹅湖》的芭蕾舞剧。然后她就梦见艺琳偷偷在红房子举行了成年派对,等到所有人都醉倒之后,她朝着沙发上的一个像是棒球队的男生举起斧头。
待到维京来的医生也叹着气离开之后,温蒂和艾琳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艾琳觉得自己不能再憋下去了,便告诉了温蒂有关戒指的故事。
温蒂听完再一次皱起了眉:如果丢失了戒指会发生不幸的话——你真该早点告诉大家的。
艾琳捂住脸:你说得对,我真该早点告诉大家的。现在乔伊和艺琳已经走了,如果她们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要如何才能知道呢?
温蒂放下手中的碾钵,起身到了艾琳的身边,抱住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她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戒指的作用恐怕只有奶奶才知道。但是奶奶在哪里呢?
艾琳像解冻的春河一样无声地哭了一会儿,然后抬起脸。我想还是先让涩琪醒来吧,无论如何,这是在眼前还能马上补救的事。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很坚定的语气。
于是温蒂和艾琳达成了共识。一边,温蒂继续在客厅进行着她永生药的炼制,同时温蒂需要负责一下艾琳和她自己的饮食。另一边,由艾琳对涩琪进行贴身的照顾,从温蒂搜寻而来的各类古籍上寻找救醒涩琪的方法。艾琳甚至放映起了“鹅妈妈”录影带,企图通过这些儿童故事唤起涩琪哪怕一丝的知觉。
艾琳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关心洪水的事情。好在房子里的储备粮食足够充足,应该能撑过一个星期。温蒂在庭院中的草棚虽然被雨水淋坏了,但只要等天晴时稍加修缮应该还可以继续使用。除了维京来的医生,村子里再没有其他人和姑娘们有过交流,以往洪水时的难民和来发放赈灾物资的村官们似乎并没有出现。
艾琳还是把窗帘掀开一个缝,看向被洪水浸泡而显得闪闪发光的田野。她想,一个事实是在丝绒谷居住的人确实越来越少了,比如政府的管理是那么无力,她们甚至很久没有收到过税单了。红房子成了丝绒谷一片被遗忘的角落。走街串巷的兜售员和邮递员也很少光顾这里,更不要提锣鼓喧天的卖艺人了。如果走上几十分钟的路去中心城镇,会发现从丝绒谷外面进来的先进的发明和仪器还是能受到居民们普遍的欢迎。但艾琳忽然产生一种遐思:社会是在向前发展的吗?会不会从哪一个瞬间开始,丝绒谷的时间就已经停滞了呢?她从电视上获知,即便生活在纽约或者圣地亚哥这种大城市,很多人也免不了露宿街头的流浪命运,遥远的都市,似乎也只是一片钢筋水泥的丛林罢了。
艾琳想得如此入迷,以至于她没有听见涩琪的闷哼声。直到涩琪伸出手,结实地抓了一下艾琳的手。
艾琳立刻反握住涩琪,笑容有些苍白。你醒来了。欢迎你,涩琪。
涩琪大口呼吸了几下,要一杯水。艾琳递给她,看着她大口大口地饮下去,就知道涩琪应该是恢复过来了。
这是第四天了。你昏迷了三天三夜。
噢。涩琪的眼神有些幽怨。我做了很多梦,所以我虽然昏睡着,现在骨头却跟散架了一样。
艾琳拉开了窗帘,让阳光驱散一下这房间昏睡的气息。随着叽叽咕咕的声音,一只鸽子叼着一段柳树的嫩芽,朝玻璃窗上撞了一下,把那早就生锈的窗锁给撞掉了。艾琳注视着那鸽子盘旋,又目送它远去。
没关系,你可以多休息一会儿。洪水似乎也快过去了。艾琳说,这样你马上就能启程去芝加哥了。她的语气带着淡淡的落寞。
涩琪爬起来,然后面对着艾琳,在床上跪下。姐姐,其实我想带着你一起走。
艾琳猛地转过身。
其实我想带着你一起走。你不是一直都很渴望去红房子外面的世界看看吗——天哪你可能会否认,但我猜姐姐你心里其实是想的。至于红房子,我想可以暂时把它留在这里。我想,秀荣和艺琳恐怕也并不是一去不复返——我想只要红房子还在这里,她们就会找到回家的路——因为家还在这里。说出这样分量的话,似乎是涩琪人生中做的最勇敢的决定,这使她的头颅像戴了一顶王冠一样沉重。
半晌,艾琳都没说一个字。涩琪带着搞砸的心情痛苦地闭上眼睛,却听到了泉水冒出的声音。
艾琳捂着脸抽泣。即便我想答应——但现在也是不能答应你了。我闯了一个大祸。艾琳把那戒指以及它丢失的故事给涩琪讲了一遍。然后她移开手,用一种期待而决绝的目光看着涩琪,微笑:最初我以为你不会醒来了,现在看起来还好,我引发的灾祸少了一个。但是艺琳和秀荣——我不知道如果她们有难,是否能挺过来。温蒂说得对,我真该早点把戒指的事情告诉大家。
涩琪沉思了一会儿。艾琳,或许你说的戒指,我曾见到过。因为我也有一个,就在奶奶留给我的吊坠里。她一边说,一边把吊坠取下来,然后扭开那个小机关。
艾琳也凑上前来,她们的脑袋凑在一起,真真切切地看见了。
那不是一枚戒指,而是两枚。其中一枚簇新,另一枚陈旧。但两枚都很朴素,没有花纹,没有镶钻。
艾琳喃喃道:当时我取出来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就想戴一下……
是这样吗?涩琪抬起头,已经把那枚簇新的戒指套上了自己的食指。她用指甲抠了抠戒指的边缘,卡得非常紧,仿佛长进了肉里一样。
艾琳尖叫了一声,惊慌地去抠涩琪的手指。的确是严丝合缝,跟她的戒指一样。就是这枚戒指赋予了她那么沉重的守护红房子的责任。很多个夜晚,她依靠一盏三头烛台巡视空无一人的房子,她每移动一步,就有三个黑沉沉的影子尾随一步。烛台越来越多,艾琳的影子也变得越来越多,多到它们忍受不了寂寞,开始互相对话。艾琳听见那些影子谈论起自己内心的隐私,谈论起她不能说或者不敢说的想法。影子们看见她慌乱地剪断涩琪的头发,以此来掩饰自己想亲吻涩琪的冲动;看见她在秀荣的麦片粥里倒了螺丝钉,只因为她嫉妒秀荣;看见她装作不知道艺琳对着一个男人举起了斧头,因为她不想让艺琳被带走;看见她密切提防着从温蒂口中说出的有关自己的事情,因为温蒂总能一语成谶。每一个孤独的夜晚,艾琳都坐在床上,接受恶毒的审判。想到这,艾琳忽然笑了一声,随后放声大笑。这戒指对她来说是牢笼!可是失去了戒指却使她感到负罪。然后涩琪,一无所知的、无辜的涩琪,又把她的戒指变回来了。
艾琳拿起另一枚戒指,用力地旋转进自己的食指,然后捂了捂嘴,止住了笑。好吧,涩琪,现在你跟我一样了。
涩琪用戴了戒指的手拉住她。是的,我们现在一样了。我们离开这里。
不,你现在也不能离开了。跟我一样被困——
不,我们可以。涩琪坚定地说。我们做有罪的人,然后逃离这里。
艾琳不再说话,只是盯着涩琪笑。她们两个人的眼神交缠了一会儿。空气是那么安静,自然噤了声,洪水褪去后,大地只有等待新生降临的沉寂。她们又等待了一会儿,想起温蒂来,便走下楼去。阳光透过天窗照进这空荡荡的房子,预示着神睁开了他的一只眼睛,审察这大地上劫后余生的一切。艾琳和涩琪牵着手,试着呼唤了几声,但她们没有听到温蒂那充满活力的应答。
艾琳叹了口气说,我想温蒂应该是已经研制出了永生药,所以离开了。
但是她没有告别——
没有告别的告别——或许这才是真的离开。艾琳说。
艾琳和涩琪推开门,发现地上的蚂蚁成群结队地从土坑中离开,从门缝那里溜走了一条黑黄色的小蛇。就在艾琳和涩琪走出红房子,站到鸢尾花的海洋中时,她们忽然感到一股很强烈的拥抱的冲动,仿佛这一秒不抓紧对方,就会天人两隔了似的。于是她们几乎是面贴面地拥抱在一起,因着重力的垂直作用摔向地面,又随着倾斜的大地,朝一旁滚动而去,陷落在一处积满水的沟渠里。两个人合抱成一个组织紧密的茧,抵抗着滚落下来的土石和倾倒的树木,田鼠和蜥蜴从她们的身上轻快地踩过。她们听见房梁吱吱呀呀的声音,玻璃灯叮叮当当的声音,还有火焰燃烧的滋啦声,最后万籁归于一声轰隆隆的巨响。
艾琳和涩琪的呼吸里满是尘土。她们像躲避着龙卷风那样躲避着地震,尽管都闭着眼,但恍然之中,她们却觉得对方一定是笑着的。因为,这是她们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
*“越过此河,将是悲惨的人间世界;但若不越过,吾将毁灭”——恺撒
*《斯卡布罗集市》(Scarborough Fair)是一首古老的英格兰民歌,有学者认为其起源可追溯到1670年甚至更早。歌词中提到的芫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分别象征爱情、力量、忠诚于与勇气,被认为是古时女巫用以配置迷情药的材料。另一种说法是这四种植物与死亡相关,可用以制作护身符。本文只摘取了部分歌词。1966年,保罗·西蒙将这首民歌与自己的反战歌曲《在山的一边》(The side of a Hill)进行了融合,成为著名电影《毕业生》的主题曲。